2012年6月25日 星期一

回家的路:目的地拉達克



            前往拉達克途中,Manali-Leh公路上的景色。
      
去年五月,我們幾個國際學生在德里大學的女生宿舍忍受著德里每日將近五十度的高溫,不分膚色人種都快被烤成人乾,討論著打算到哪兒去旅行。我的好友Tenzin忽然提到她即將利用暑假返鄉,我臨時起意便問她,是否可以趁她回家的時候到她的家鄉去拜訪她。

Tenzin是一名出生在印度的流亡藏人(Tibetan in exile)女孩兒,那時正在念英國文學碩士。她的家鄉在拉達克(Ladakh),又使得她在流亡藏人群體中跟別人有那麼一點兒不同。她說:「有的時候其他藏人也會嘲笑我們拉達克來的,說『你們那裡什麼都沒有』。」我聽了十分驚訝。對於外人來說,在印度的流亡藏人或可就區分為「從西藏直接過來的」跟「在印度出生的」兩個群體,當中的複雜性不深入了解,很難分辨。從西藏過來的藏人除了藏語,第二嫻熟的語言是漢語,對於爭取西藏自由的各項抗爭運動往往抱有比較強烈的參與動機,通常是孤身一個人在印度求生。在印度出生的藏人,他們的祖父母或父母輩已走過了顛沛流離最艱辛的日子,當他們這一代出生的時候,很幸運地能夠跟家人親戚生活在一起,除了藏語之外,英語和北印地語也十分流利。Tenzin於是向我解釋在各個邦(state)不同的屯墾區,生活條件都不太一樣,「我們從拉達克來的就是很特別,我們散佈在各個地方,都不太想回家。」

有些流亡藏人的孩子是有家歸不得(因為是逃跑翻山過來印度的,家人多半還留在西藏境內),這些拉達克的孩子卻不想回家?

我問Tenzin她老家是在做什麼的,她說:「我爺爺是1960年左右跟著達賴喇嘛從西藏逃過來的。爺爺曾經說那時候局勢很亂,大家只知道中共打過來了,但我爺爺一家世代都在高山裡放牧,其實不太清楚外頭發生了什麼。直到聽說達賴喇嘛逃出拉薩,經過了附近的村莊,爺爺就覺得應該跟達賴喇嘛一起逃亡。」

「我聽說早期很多藏人到大吉嶺築路阿?」

「是阿,但是我爺爺到了拉達克來,因為這裡跟他以前在西藏生活的自然環境最相近,住在這裡讓他隨時能想到留在西藏的故鄉。他在逃亡途中認識了我奶奶,然後就在拉達克建立了家庭。」

Tenzin所說的拉達克,並不是指拉達克這一地理區內最大的城鎮列城(Leh),而是在列城往馬那利(Manali)方向,約15分鐘車程的橋格倫薩(Choglamsar)。最初流亡藏人就是在這塊被劃定的區域範圍內白手起家,自己把土填平,架帳棚。後來牧牛羊存了一點錢,就蓋房子,建學校。從最初定居的1960年代末期到第一棟房子建起,中間悠悠然過了將近15年。


    Choglamsar請右轉。大概還要再上上下下左彎右拐地走三十分鐘,就可以到藏人的定居點。


於是五月份我結束觀光避暑地西姆拉(Shimla)跟馬那利(Manali)的ICCR國際學生修學旅行後,便著手準備前往拉達克。此時Tenzin早已搭飛機返鄉,機票是半年前就訂好的學生特價優待票。我問Tenzin在機票近年來開始有學生減價之前她都是怎麼回家的,Tenzin說:到馬那利(Manali)坐私人吉普車(shared jeep)!很幸運的,我有另外一位流亡藏人好友Norzin老家就在馬那利,因此我從德里西藏村買了一張長途大巴車票,坐了12小時的夜車才抵達。Norzin帶我參觀了一下藏人在馬那利小小的聚落,我拜訪了她慈祥的母親,她和母親慷慨地留我吃晚餐,Norzin親自下廚做了Tupak(麵條)。

      車子中間停下來給乘客拍照,有時也是因為前方路況不好,需要排除。

然後,我又上路了。這次是坐11人的吉普車,車內第一排除了司機外要坐兩名乘客,第二排要塞四個人,後面車廂打開來兩側鋪設了座椅,又能夠再塞四個人。Norzin幫我找到了一個藏族司機,讓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好在暈車時可以打開窗子往外吐。我身旁一個瘦瘦的拉達克男孩夾在我粗壯的大腿跟司機粗壯的手排檔之間,很客氣地一路叫醒因為高海拔和寒冷天氣而頭爆痛的我要好好拍照。

就一個觀光客的角度而言,我可以毫無負擔地說:一路景色真的太美了!

偶爾路旁會出現供乘客補充卡洛里的小茶店,但我們都會盡量減少飲食避免臨時需要上廁所。
                                          有兩條邊境線(巴基斯坦與中國)的拉達克,到處都可以見到軍隊。
                                      也有不少流亡藏人男孩選擇從軍,以軍隊優厚的薪餉供家中的弟妹讀書。

最寒冷的山口,最高的海拔,頭最痛。司機看著每位乘客硬撐著下車拍了一張趕快又回到車上,嘴角上彎。
  
但這22小時的車程,路途中冰雪風雨等天候因素增加路況的危險性之外,這條夏季融雪後才能通行的公路,本身也因為融雪的關係致使撲在路面的上的碎石不斷滑落,一路上都時常看到一邊在通車,一邊工班持續進行養護的作業。我想著,如果我出生在拉達克,每次回家都要這樣折騰,實在很辛苦。也因為這條路的危險性太高,載客的吉普車往往結隊同行,萬一發生意外可以互通有無。然而乘客自身萬一真的發生意外,諸如心臟病或氣喘等等的問題,除了在高山上的小茶館休息,等待另一個方向返回馬那利的車子將自己接回海拔一千多米的城鎮找醫院,真的別無其他選擇。不過生在拉達克的西藏人,從小就在這高海拔的環境走跳,我的朋友Tenzin甚至可以穿著平底羅馬式涼鞋去爬列城附近光禿禿的山,輕鬆上到四千多米山頂。

我塞在狹小的空間裡連續22小時,不僅相機的電池因為氣溫太冷提前宣告沒電,腦筋沒辦法思考,腳也麻到雲深不知處。爽朗飄撇的司機會在他覺得重要的地點停下來給我們拍照解手。男孩子拉下拉鍊就可以方便,但在一片銀白找不到絲毫障蔽物的雪地中,旁邊又是懸崖,女生要上廁所而且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屁股,真的有技術上的困難。多年來在中國見過各種廁所臉色也絲毫不變的我,光天化日之下身為車上唯一的女生,想到還得跟這一車男性繼續同座七八個小時,害羞指數過高,決定還是繼續忍到目的地。

就這樣忍到了Choglamsar,已是深夜十點多了。迎接我的是已在狂風沙中等了一個多小時的Tenzin跟她的小堂弟。腳踏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有些地方有垃圾,整個社區沒有一盞路燈。Choglamsar到處是流浪狗,Tenzin要我多注意牠們有時會咬人。流亡藏人一項崇尚與自然環境和諧共處,要在日常生活中體現佛教徒的憐憫之心,在狂犬病疫區的印度也是如此。

Choglamsar社區內的垃圾場。


每週一次送水車來的時候,家家戶戶的母親與孩子趕緊拿出各種桶子儲水。




終於回到Tenzin家,我問她的家人這條路連夏季通行季節都還是有危險性,那冬季你們怎麼辦呢?「冬季零下二三十度,除了到家門口剷雪,基本上我們不出門」Tenzin的舅舅答道。「那吃什麼喝什麼呢?物資如何上來呢?」我問。「所已入冬之前我們就要儲藏足夠的糧食,馬鈴薯紅蘿蔔還有罐頭,因為雪深一兩米,幾乎無法走到一公里外的雜貨店去買東西,那時候也沒有商店開門。至於糧食以外的東西,就要靠飛機從德里運上來,如此一來價錢也會提高,而且貨源很不固定...」舅舅笑咪咪地回答。

我想起在德里的時候,Tenzin經常跟我說:「我爺爺年紀已經很大了,但他一直維持一個西藏男子的裝扮,穿著傳統服裝,留著長辮子紮在頭上...。」Tenzin對自己的祖父,家族中唯一親眼見過「祖國」的人充滿敬意,「我爺爺有時候會打電話給我,問我在城市念書過得好不好,他總是說:『假如念得不開心就不要念了,妳回來,我們家還有很多牛。』但其實我們家已經沒有剩幾頭牛了,現在全靠我爸爸給遊客開計程車賺錢,我媽媽在列城頂了一個小小的鋪子賣童裝。」

「我們從小就被教導要有為西藏奉獻自身的想法,我的那些親戚回到拉達克的,多半都成為老師,其實是因為也找不到其他工作。」Tenzin說,「當我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暑假返鄉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打工,網咖、旅行社、登山嚮導,當地經營的拉達克人都很樂意雇用我們這些西藏年輕人。可是等到我們畢業之後就會發現,我們不能在拉達克參與那些真正賺錢的產業,只能受雇於人,待遇有限。更重要的是,我覺得拉達克沒有讓我一展長才的空間,父母親一直希望我能夠回家,我很茫然,也很掙扎。」

My dear friend Tenzin.


今年秋天,我和Tenzin要在拉達克再度相逢,目前已畢業正在準備考試的她,將擔任我們計劃的翻譯志工,陪同我們上課,在台灣老師和西藏學生無法順利用英語溝通的時候,適時協助課程討論的進行,隨時給我們「在地人」的建議。我們計劃的四位夥伴,也將循著過去人們走過的路,塞進那輛吉普車,一路體驗藏人翻山越嶺的艱苦,勇往直前,到那最接近流亡藏人心目中「家」的地方。


文/圖:汝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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